作者簡介 李皖 祖籍徐州,著名樂評人。著有《回到歌唱》《聽者有心》《民謠流域》《搖滾1955―1999》《傾聽就是歌唱》《李皖的耳朵》《我聽到了幸!返取 我跟薛彭生高中開始同班。剛認識那會兒,我問他:“你媽姓彭?”忘了他怎么答了,只記得他媽不姓彭。 高一下學期,學校以紀念“五四”為題,向全校征文。我寫了首“長詩”,得了第一名,詩貼在學校櫥窗里。這次征文,讓青春期的孩子們顯山露水了。之后得知,許多同學開始寫詩,以詩參賽,而不像以往那樣寫作文。彭生也是其一,彭生那回寫的詩,叫《青春》,不長,特別有力,滿是不尋常的句子和似乎迸裂的激情。我還能記得他字跡的樣子,那片紙的樣子,估計二十行吧。那不是當時的高中生能理解的,我看了之后,只有不說話,說不清。 仲海讀了他的詩,也讀了其他幾個人的,說:“我只服薛彭生。只有他是詩人!迸砩约海策@樣自識吧。某日,下午自習課上,他隨手寫了四行詩,擲過來給我看:
還是高一,歌詠會。在六月份。有一天,老師把我叫到一邊說,班上準備上一個獨唱,只上一個獨唱,讓薛彭生唱。李老師心細如發(fā),知人、察人、憐愛人。我那時喜歡唱,平時表現(xiàn)多,唱得還行。他怕我有什么想法,對我的“才能”大加贊賞,說了不少好話!暗牵ε砩母璩熨x,是超乎常人的,最能代表咱們班級!
我對彭生在歌唱上的天賦,一無所感。倒是李老師提醒我了,幫我發(fā)了蒙。他聽過彭生在班級元旦晚會上唱《太行山上》,一曲難忘。此后,每天放學后,李老師除了排我們的小合唱、二重唱,也專心輔導(dǎo)彭生唱《滿江紅》。
歌詠會安排在傍晚。彭生上場時,天已經(jīng)全黑了。音響很差;旧,當天的演唱類節(jié)目,全是“車禍現(xiàn)場”。但彭生的聲音,確實——渾厚有力,是那次歌詠會最響的,全場都能聽到。 那之后我注意到,很長一段時間,彭生最愛的歌手(歌唱家),是帕瓦羅蒂。他唱歌偏緊,有點用力過猛,不為同學所喜。不過,他是我認識的唯一的,對意大利唱法無師自通的人,腹式呼吸、胸腔共鳴,非常自然。我后來結(jié)識了不少歌唱界的人,發(fā)現(xiàn)即便對于專業(yè)的歌手,這都還是個坎。 高二,分了文理科。我和彭生仍在一起,那一年暑假,假期語文作業(yè)是辦小報。彭生的小報叫《小草》。報頭漂亮的行書,旁邊以瀟灑筆墨寥寥幾筆勾出一塊山石、幾片草葉。假期歸來,教室的后墻掛滿了小報,我對彭生的《小草》注目良久,心里只有吃驚。接著一段時間,大家都迷上了書法。某日密謀后,幾個男生趁著夕陽將落,潛至云龍山碑廊拓碑。彭生是拓碑主力,自學弄會了拓片的全程手藝。我給他打下手,遞墨、遞紙、遞濕抹布,一番手忙腳亂,做賊心虛……最后拓的一個字,是路邊山石上巨大的“忍”字。天黑得快看不見了,不便再作業(yè),收了手,幾步攀至山頂,站在山沿俯瞰萬家燈火。 至今還記得那個情景。那幾乎是徐州城入夜唯一的情景。想到徐州,想到古彭城之夜,我就會想起那個情景。一大片黑藍,遠處幾抹更黑藍的,是遠山,萬千燈火,皆依伏在腳下,幾個少年站在山頂。哥幾個兒,也包括彭生,喊了幾聲。按古人說法,該叫“長嘯”吧。我那時剛讀了巴爾扎克《高老頭》,覺得這像極了結(jié)尾時的那一幕:拉斯蒂涅站在山頭,俯瞰著巴黎塞納河兩岸的燈火,氣概非凡地喊了一句:“現(xiàn)在咱們倆來拼一拼吧!” 彭生有個窩。他在家中獨占了一個房間,就在郵電局后,那座小院的盡頭。這也成了大家的窩。幾個玩得來的,都喜歡到那兒蹭,多數(shù)時候是吹牛,偶爾也干些別的。我在那兒第一次讀到艾略特的《荒原》,在一本《世界文學》上,譯者是裘小龍,始知詩歌有此種寫法。第一次通過那臺紅燈牌收音機、中華牌電唱機,聽到合成器——由晶體管發(fā)出的,雅爾(Jarre)在紫禁城演奏的,直覺得此聲發(fā)乎天外,散發(fā)至宇宙洪荒。這是第一次、唯一的、這樣的一個印象,那么遼闊、無限、沒邊沒沿的寂寥空無,只這一次,覺得世間有一種聲音,超出了人世、生命、星球、太陽系,沒著沒落地,在宇宙間激蕩…… 又有一陣子,大家迷上了畫畫,彭生是師父,彭生的窩是畫室。一天傍晚,在淮海路新華書店買過了書,我蹩進了郵電局小院。夕陽斜進窗子,幾個伙計正在寫生,面對著墻上的一張葡萄靜物照。郝佳、紅衛(wèi)、王利、彭生……郝佳好像在畫自己的手,右手畫著左手……我從那以后,再沒碰過繪畫,見識到了。那時彭生常提到的繪畫至交是王競。我見過他們貼在學校櫥窗中的畫,此前還不覺得怎么樣,以為自己再努力努力,或也能達成。等同一班共聚多時,見識日多,我才看清楚他們,也明白了自己。 少年初心,一切都在萌發(fā)中,天地萬物驟然開闊,像打開了一扇扇秘密的門。我們常走在校園里談剛念的詩、剛讀的小說、剛看的電影。電影這種藝術(shù)讓我們感到,小說和繪畫,或許都正在遭遇巨變,電影才是那未來的藝術(shù)。而彭生的見解,每每讓我有忽開新境之感。 《人生》——先是路遙小說,然后,是吳天明的電影——轟動了。那幾天,操場里來來回回,我們長談的話題,便圍繞著這部電影。彭生說《人生》并非什么佳作,并舉出許多的分析,說這部電影的不是。如鏡頭之間光影的跳,如綠撲撲田野場景的鬧。他舉了一部外國電影為例,說其光線、色彩、剪輯如何之精妙;說導(dǎo)演為了色調(diào)和諧,為了表現(xiàn)主人公的心理世界,把房屋、土地、河流,統(tǒng)統(tǒng)都染上了顏色。蒙太奇、長鏡頭、淡入、淡出……我最早是從這里,知道了這些電影術(shù)語,在一個展開來的新世界,一步步走向更深。差不多二十年后,我通過影碟觀看了塔科夫斯基《鄉(xiāng)愁》,意識到彭生當年所講,將房屋、土地、河流都涂上顏色的,是這一部電影。 1985年元旦,中學最后一次新年晚會。大家都已年屆十八,少年心氣越發(fā)激蕩蓬勃桀驁,而彭生尤甚。我試圖說動他給晚會的舞臺畫個畫;另外作一首詩給同學們,代表班級作為晚會主題詞。他一直都沒答應(yīng)。對群體的認同,不像是從前了。彭生好像尤其有自由的意識,對不認同的,就是不認同,絕不屑為烏合之事。 直到1984年最后一天的中午,晚會眼看著要開始,彭生走到黑板前,信手拿起一根紅粉筆,開始畫。牛年生肖票剛剛發(fā)行,他就以這個為摹本,畫一頭牛。大約一堂課工夫,一頭昂首挺胸、眼望南天、似在嘶吼狀的壯牛,已橫立在面前,滿滿登登鋪了一黑板。當時我剛有點近視,新配了眼鏡,時戴時不戴。站在教室后頭看這頭牛,戴上眼鏡,那些筋肉、骨骼仿佛鼓凸活現(xiàn),似乎成了立體的,全有了質(zhì)感。幾十分鐘后,晚會開始前一刻,他的詩作也出來了。我還記得這詩的最后幾句: 這是當年我們的畢業(yè)歌——就要告別,就要四散去,似沒有一分留戀,只渴望著要出去,要走出。但是它有一種達觀,也是一種命定:不管四散到哪里去,頭頂還是這太陽,腳下也還是這土地。 高考后,我去了復(fù)旦,彭生去了南大。信紙紛飛,一時把我們埋在書桌上。比起大多數(shù)其他同學,彭生的信不多,也不長,多談及詩社和他的中文系,用那種我極為熟悉的“圣人蛋”語氣。寒假暑期歸來,同屆的、同班的,同學相聚,每次都像新武林大會——好友多日不見,再見面大家都長了新本事,刮目相看,不服來戰(zhàn)……一時間翻翻滾滾。纏斗得最激烈的、盛事中的盛事,當屬圍棋爭霸和吉他比試。 圍棋下到了最后,只剩下彭生和郝佳。這二人從夜晚戰(zhàn)到清晨,彭生從平手棋,到授一子、授二子、授三子,竟一直授到六子,這郝佳仍是戰(zhàn)他不過。 我以為郝佳是負了急,自亂了陣腳。要說這郝佳可是人精,《少林寺》看罷便會鯉魚打挺,學個杜丘冬人幾可亂線屆高考摘了江蘇省外語類探花。再不濟也不至于讓彭生授六子。 棋罷斗琴,郝佳、仲海……再次敗下陣來,他們在北京見了世面,組了樂隊,乃至成了校園風云人物。彭生有一雙鐵勾般抓人手疼的大手,用這雙手,他從琴盲起步,兩個月,居然硬生生將一首《愛的羅曼斯》收拾得玉潤珠圓。又過一學期,琴手們奉為至高段位的《阿爾罕布拉宮的回憶》,彭生說他練成了! “阿爾罕布拉宮?練成了?連滾帶爬可不能算!”這完全不可能嘛!見我們沒一個信,這廝拿過琴來,琶音、大輪指、把位切換……密集的音粒吹卷起阿拉伯的夜與晝,如風、如光、如時光般的繁復(fù)手法,彭生竟似順手拈來,毫不費力。 這之后,便很少見面。大學畢業(yè)我去了武漢,進報社做了一名記者。彭生兜兜轉(zhuǎn)轉(zhuǎn)、曲曲折折,似乎總沒個固定的去處,總沒個固定的工作。先在徐州一家國有廣告公司。不幾年離職,去廣州、北京、上!诿绹得魉构救芜^職,又跳槽至日本電通廣告公司。終于穩(wěn)住身形,在上海,還是做廣告,似乎很成功——辦了一家自己的廣告公司,還開了一間印刷廠。新千年后,我到上!翱疾臁眻髽I(yè),結(jié)識代理晨報廣告的某廣告商,居然認得彭生,提起彭生兩眼放光,連呼“大神”,說在廣告思想和創(chuàng)意上,那可是“上海灘教父級的人物”,據(jù)他說,有多家著名客戶的諸多品牌,其幕后的傳奇推手,是彭生。 那一年,我攜妻挈子,回鄉(xiāng)探親。大年初三晚上,彭生微醺了來看我。他還單吊著,還是那個模樣,白凈且英氣勃勃。在院子里見到我兒和外甥,弄清和我的關(guān)系,非要給壓歲錢,手拿出一疊百元鈔,追得兩個小學生滿院跑。 延引至屋內(nèi),我問他為什么還不娶妻。彭生說:“尚未立業(yè)啊,怎娶妻?”2009年轟動我們班的大事是彭生終于大婚,新娘是“80后”上海姑娘麗娜。婚后不久,誕下一子;又三年,再誕下一子。居家便有了居家的安定,彭生從德國定做了一把琴,說要將吉他再撿起。北方佳木,祖?zhèn)魇炙嚕聡そ,手工打造——某一天,班群里的話題是“彭生彈吉他”。視頻中,彭生一邊不時伸出手去撫弄幼兒,一邊還將那高難度曲目,用這名琴隨意撥弄,那英俊倜儻白凈青春的模樣,竟似歲月把他漏了網(wǎng)。我和郝佳,此時算是很見了些音樂界的世面,但看了彭生的技藝,嘆為觀止,仍只有拜服。 此后,彭生一邊繼續(xù)經(jīng)營著他的廣告公司和印刷廠,一邊又建起了酒窯,專營法國葡萄酒,尤推崇波爾多和勃艮第。 2018年歲末,武漢大雪。1月5日,接嚴徐文電話,說彭生肺癌晚期,已經(jīng)五年,“這次不在上海就醫(yī),在徐州住院,可能是不行了。”7日上午,再接郝佳微信,說正趕往徐州去。我說過兩天去。晚8時,郝佳微信:“彭生已經(jīng)走了! 彭生五年前即知自己患了肺癌,兩年前癌癥惡化,但他自始至終,未讓同學們看出一點異樣。從頭至尾,所談所感,其言行、態(tài)度、姿勢,一直不變。而且,他好像依然年輕著,翩翩美少年,仍似當年模樣。我們私下里常感慨,這班上最帥的男生,似乎懂得青春永駐之術(shù)。 所以,當彭生的病情傳來,無一人不感到難以置信。那幾天,天南海北,高中的和大學的,同學們坐高鐵、乘動車、趕飛機,紛紛奔往徐州,以見他最后一面。 這是我后來知道的。彭生當時的心愿,是除了家人,什么人都不告訴。拒絕探望、不受慰問,甚至不行徐州規(guī)矩,不設(shè)靈棚、不收紙錢、不作告別,只等待火化、入了土,再通告他的同學和朋友們,方便時或到他的墓前一別。只因最后一刻,妻子抱了最后的幻想,最后一刻,以為同學、朋友的相見、激勵,或會讓他活下去,因而告訴了來往最密切的三五好友。消息因此散出去。 據(jù)彭生的妹妹講,雖已病重,彭生仍堅持與家人一起進餐。“那是一家人相聚的時刻,他會講很多話,甚至會故意激起爭論。這時的我已能讀懂他了,其實他需要的不是辯論而是傾聽,不是爭個對錯,而是得到認同! “他之于塵世,因為走進而了解,因為了解而熱愛,因為熱愛而痛苦。思想的豐富,這于稟性執(zhí)拗的他則是不幸的,他常對不平之事,如困獸般憤慨、吶喊和掙扎!贝藭r,這個一貫堅持己見,分歧時絕不留余地,“必是一劍殺死”的哥哥,在妹妹的眼睛里呈現(xiàn)出了他“那孩子般率真”的面容。 彌留之際,彭生呼吸愈短,精力漸無,身上的力氣,只夠輪流半睜開一只眼。他不讓他的老母親離開。生怕老母親一離開,同學們就把錢禮留下。 沒一個人不感到突然。九天前,郝佳與彭生新開了一個棋局,還掛在網(wǎng)絡(luò)上。白授七子棋,雙方共下了四手。彭生離去第三日,11時12分,棋局落秤,判白方超時告負。 “少年駕鶴西去,天才從此隱形!甭犅勁砩ナ赖呢,這句話涌上我腦海,脫口而出。 我的意思是說,說著彭生這些事,知道的自知其真,不知道的只當是傳說,再也無從去找他對證。天才之不可思議的形跡,已在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。 彭生是天才。他是我見過的天才中,最像是天才的。年少早慧,橫空出世,琴棋書畫,詩詞文章,做什么都好,索性什么都不做。 和他妹妹一樣,彭生幼時也得了小兒麻痹癥。只是留下的殘疾不大:左腿比右腿短3.5厘米。若非深知多年,若非見他奔跑,誰也不會知道他有這個隱疾。 一抬頭間,彭生故去已近一月。年關(guān)如過關(guān),諸事紛紛揚揚,每日碌碌。年二十八九,值最后兩個夜班。報社辦公樓已空,一件緊迫著一件的繁瑣事,終于落定、清空。在偶爾飛來一兩張大樣的辦公桌上,我將這紀念文字,漸漸收尾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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